景東動態
該為父親做點什么事了——父親節想到的
天下父母凡有一點能力,沒有不全心施與兒女的,天下兒女大有功成名就依然習慣于索求。
我的父親張松茂,畢生從事陶瓷美術,成就斐然,著述頗豐。對國家,對業界貢獻巨大;對景德鎮文化遺產的繼承發揚影響尤深;對社會,對朋友,對同事都盡心盡力,幫助良多;業績人品都受到黨和國家的高度評價和社會的一致贊譽。但是,父親從未刻意追求這些,而是表現出一個純正的儒家長者的風范。即從格物致知修身齊家做起,順應人情,成就人生事業。
他對專業工作勤勤懇懇,對工藝嚴格要求、精益求精,對創作求新求變,始終站在陶瓷美術的最前沿,從不吝嗇把自己的絕藝傳授給學生晚輩,從而引領整個業界的進步發展,成為業界公認的泰斗。但是,最值得我們敬仰的還是他對家庭的責任和對兒女的教育和培養。今天我們一家六位陶瓷工藝美術大師。個個都是工作上的優秀人才。主要就是得益于父親的全心付出。去年,我們一家被全國婦聯評選為最美家庭,受到黨和國家的表彰?梢哉f,父親在修身齊家方面真正樹立了一個光輝的典范。
中國家庭傳統教育最講究父嚴母慈。我父親對子女的嚴格在整個部陶研所都是出了名的。我小時最怕看到父親嚴肅的樣子,他一蹙眉,我就心里一緊。天天盼著他去外地出差開會。我可以和哥哥妹妹玩個痛快。
但是,父親也有慈愛的時候。記得我八歲那年,父親去井岡山寫生創作,我本來想這下可得好好玩一把了,沒想到,父親和母親一商量,決定把我也帶到井岡山去。說我也該出去見見世面,感受一下大自然,對自然界的敏感是一個從事繪畫藝術的人必須具備的素質,錯過了這個年齡將來是很難補救回來的。于是,我懷著又激動好奇又隱約擔心被拘束責備的心情跟隨父親到了井岡山。
我記得是住在茨坪的一所學校里,到達的當天我就鬧肚子,去學校醫務室開了藥,打了針,回來后突然就發燒盜汗嘔吐抽搐。父親嚇得臉色大變,抱著我就往鎮醫院跑。天色將晚,余暉照著父親額頭和肩胛上大顆的汗,閃著令人暈眩的光。到醫院后,父親幾乎癱倒。醫生說是藥物過敏,再來晚一點就危險得很,就算救過來也有可能出現難以預測的后果。父親后來說,當時真是嚇壞了,也不知道哪里來那么大勁,一口氣就跑了幾里路。“這孩子命大,將來會有出息的。”同行的王錫良大師說。
那次跟隨父親在井岡山近一個月。開始幾天,我還沒有完全恢復,父親每天早上在食堂買幾個饅頭,灌滿一行軍壺開水就出發了。我則被關照不許下床,更不能出門。父親知道我愛玩,特意關照食堂的阿姨照顧,管著我。阿姨還真管,我也真聽阿姨的話,居然真的三天沒有出門。等我身體恢復后,父親就讓我跟著他出去寫生,教我認識各種花鳥、蟲魚和植物。他說:“孔夫子說讀詩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其實到大自然中,才可以對這些東西有親切的感受和體悟,是讀書不能取代的。”這次經歷使我對父親有了一種親切依偎的情感,這是原來只在母親身上才有的情感。我變的聽話、好乖,常常就會主動幫助父親做一點事,比如幫著切顏料啊什么的。
此后我一直都是個乖乖崽。父親因此提前兩年讓我起手學繪畫;再兩年,開始繪瓷;又兩年,文革結束,我被輕工部陶研所特招,正式開始了我的陶瓷美術生涯。直到我考入大學,才突然發現我其實仍然是個叛逆。
景德鎮是座千年傳承的瓷業小鎮,遍地都是極精致的瓷器,在世界上名氣極大,許多老藝人和瓷商甚至可以直達天聽,不可謂不知道海內外大勢,然而地處偏僻,長期閉守,民風未開。上世紀80年代的那股西方美術思潮蕩滌神舟,而這小鎮卻依然死水微瀾。我的那些頗似野獸的作品一出來,簡直就像公牛沖進了瓷器店,一眾嘩然。陶研所的同事和領導驚訝以至憤怒,紛紛指斥。反叛,叛逆,離經叛道,發瘋,胡來等等字眼應接不暇。只有父親默默地為我站臺,從來不肯說一句責備的話,直到30年后的今天,父親終于說出一句驚心動魄的話來:反叛也是一種繼承。
這幾十年來,我常常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連續工作幾天幾夜。我和自己對話,和作品對話,和孤獨對話。有時候連家人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只有父親默默地關注我,吩咐母親給我送點吃的喝的。如今我自己已經年過半百了,依然是那樣地依賴父親的關愛,沒有他的支持我不知道還能否堅持下去。老實說,我這半輩子,除了短暫的大學和更加短暫的山東工作,無論是父親去黃山短住還是出門遠游我都沒有離開過父親的視線。
近些年來,父親年紀漸增,出門不便,但依然勤于創作,依然對我關愛有加。直到今天我依然每天陪父親早餐和午餐,天天在一起的生活,父親漸漸老態的事實似乎不容易被發覺。父親似乎永遠都是那么精神飽滿,幽默風趣。餐桌上他常常和我們提起小的時候的艱難,也有許多快樂的趣事。有時候他會說出一些極富哲理的話,比如,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悲哀,一個時代也有一個時代的歡樂。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我上輩子就是畫瓷的”。說這話時,他充滿了喜樂和驕傲。
今天父親節,一家人團聚在父親身邊。父親依然是那樣風趣幽默,依然是那句老話:“我上輩子就是個畫瓷器的”。然而,今天卻出人意料地多說了一句:“我下輩子恐怕還是個畫瓷的嘞”。我忽然心中涌上一股淡淡的惆悵。是的,父親畢竟一天比一天見老,他為我們兒女貢獻了一生的心血,該讓我們做兒女的為他做點什么有意義的事情了。比如,父親的傳記該是提上工作日程的時候了吧。